胡海燕
1
一直知道，上海有条愚园路，路龄过百岁。
一直知道，愚园路是一条不平常的路，因为驻足过很多不平常的人，演绎了很多不平常的故事，流传着很多不平常的回响。
烈日炎炎，千里迢迢，寻访这条不平常的平常之路。
路，不长不短，不宽不窄，排排围墙，片片绿荫，条条弄堂，幢幢洋房，古朴中见雅致，幽深中显寂静。
“愚园路历史名人墙”，细细地诉说着愚园路的前世芳华。
历史教科书里的政治名人，中共早期的领导人，杰出的实业家，著名的科学家，蜚声文坛的作家，驰名中外的艺术家，臭名昭著的汉奸特务，还有许多的国际人士……每个名字都是如雷贯耳、声名显赫。
愚园路上，三教九流，灯红酒绿；黑白红黄，风云变幻。
一条愚园路，半部近代史。
一条愚园路，一座博物馆。
穿过错致的弄子， 凝视墙上的门牌号，透过幽闭的窗户，几幅剪影浮现脑海。
284弄5号，一介书生，一身长衫，一条围巾，一副眼镜，一丝不苟，伏案笔耕，在翻译一部又一部的经典名著，在用涓涓爱心给儿子织就万言家书。窗外，玫瑰绽放，芬芳四溢……他是傅雷。
常德路195号常德公寓601室，慵懒女子，旗袍裹身，斜倚栏杆，冷眼瞟世，阅尽上海女人的冷艳、人性的悲哀和世间的苍凉……她是张爱玲。
1088弄103号，妙龄女郎，婉婉落座，修长优雅，玉指轻扬，黑白琴键，行云流水，鸟语花香……她是顾圣婴。
576弄43号，天才音乐家，改进俗乐，推动新音乐，创办歌舞学校和演出团体。百乐门，夜上海，天天演唱他的流行歌曲，轻歌曼舞，缠绵悱恻……他是黎锦晖。
1032弄1018号，满墙满墙的书，满头银发的作家……他是施蛰存。
……
路，依旧；楼，依旧；昔人，已去；故事，已远。
2
很想，在路边碰见一个人，一个久居愚园路的白发老人，听他（她）说说愚园路的故事，哪怕是野史趣闻；或者，读读他（她）的容貌容颜，理解一下愚园路的风情气质。
只是，这酷暑的午后，火日炙人，热浪滚滚，梧桐静默，唯有夏蝉聒噪，声嘶力竭。
朋友告诉我，愚园路老路换新颜，艺术、设计、人文、娱乐跨界融合，有很多网红特色小店。如果不是疫情影响，绝不会这么冷清，随处可见排队的小哥小妹，当然也有大伯大婶。
撑着阳伞，顶着烈日，顺着愚园路一路逛去，不是因为闲，只是想闻一闻愚园路的味道，今生的味道。
路边确实有许多小店，咖啡屋、书店、花屋、餐馆、啤酒馆、面包房……每个店铺的名字都很新潮，很口语化，让人一眼记住；店内的布置很艺术，很创意，让人瞬间安静放松；店内销售主打产品之外，有附销产品，大多是原创，比较小众；店商的经营理念很人性，有许多互动体验，顾客吃喝之外，还着实玩了一把。人文的环境，艺术的氛围，温暖的体验，让人心生留恋，走了还想来，口口相传，网络点赞，难怪成了网红打卡店。
经营者大多是新一代的年轻人。他们或许并不是生长在愚园路，甚至并不一定都是上海人。但是，他们今天汇集在愚园路，他们有他们的梦想，他们有他们的理念。
一位年轻的店主说，愚园路已过百岁，承载着过去百年的历史，每一棵树，每一片围墙，每一栋楼房，每一块砖瓦，都铭刻着过去的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公。现在，他和其他的年轻人要继续积攒愚园路的历史，终有一天，当他们老了，也要对后代续说着过去的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公。
很惊讶！很欢喜！
这是一种自信，也是一种担当。
愚园路老了吗？百年沧桑，怎会不老？
愚园路真的老了吗？精神依旧，代代相传，怎么会老？
愚园路的前世芳华，不就是上个世纪那些年轻的大咖们演绎和缔造的吗？
愚园路的今生繁荣，不就是今天这些年轻的小哥小妹们打拼和创造的吗？
余秋雨曾写道，上海文明的心理品性是：建筑在个体自由基础上的宽容并存；对实际效益的精明估算；发端于国际交往历史的开放型文化追求。
开放、创新、务实、多元，是海派文化的精髓，也是愚园路的气质，从古至今，一直如此。这些特色小店和年轻的店主，让我理解了愚园路的风情。
3
每到一个城市，我都喜欢寻一条路，承接历史与现实的老街老路，走走，看看，闻闻，想想。
这个习惯，发端于某次街头偶遇。
若干年前，一个夏日的夜晚，我从湖南图书馆出来，行走在长沙韶山路窑岭路段。街头灯光闪烁，五彩缤纷；些许的人们来来往往，静默不语；少了白日的烦杂与喧嚣，多了夜晚的宁静与梦幻。
忽然，身后传来一阵叫嚷，粗犷的声音充斥不满和教训：“长沙人怎么回事？！问了十几个人，都不知道杀死杨开慧的刑场在哪！”
回头一看，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长者，面红耳赤，牢骚满腹。周边的人好生奇怪，望他一眼，并不停留就走过去了。
很疑惑，也很好奇，我走近长者。
“您想去哪？”
“我要找杀死杨开慧的刑场，看看现在是什么样子。”
“看来您是一路寻觅过来的，识字岭离这儿不远。”
长者开心而笑，大大咧咧，一如刚才。
原来，长者是外地人，已经辗转游览了韶山、开慧村、爱晚亭、橘子洲头、湖南一师，今夜来寻找杨开慧就义的识字岭刑场，明天要去探访清水塘毛泽东和杨开慧的旧居。
望着面颊粗糙、笑容质朴的长者，心中莫名感动。他在寻访伟人的足迹！心中的伟人是他心中的信仰和力量，哪怕穿越几重岁月，踏着伟人的足迹，定能感受伟人的气息。于己，是心的圆满，是心的皈依。
我陪着长者，走过韶山路，穿过人民路，拐上芙蓉路，告诉他当年识字岭刑场的具 ** 置，现在矗立着一栋栋高楼大厦。据传，曾经的一栋高楼外立面涂上五颜六色的横条竖条，就是从风水上镇住识字岭刑场的死去魂魄。后来，因为市容市貌统一要求，洗去颜色，与周边建筑保持一致。
长者肃然，久久站立，四处观望，似乎要牢牢记住看见的一切。芙蓉路上，夜如白昼，车流如织；两边的高楼，参差林立，流光溢彩。百年以前，这里是识字岭刑场，偏僻荒凉，阴气森森。从肃杀的刑场到繁华的街市，这条跨越新旧历史的路，多远？多长？
此刻，长者是否心潮澎湃？是否记忆中有铭刻，回味中有反思，怅然中有希望？
他没说，我也没问。
自此，我有了寻路的念头。
4
女儿逐渐长大，今天生日。
烛光摇曳，音乐流淌，微风习习，情意浓浓。一家三口，围着生日蛋糕，谈笑风生，酣畅淋漓。
聊女儿的孕育、出生、读书……
聊女儿的可爱点滴、丑态百出……
聊女儿的现在、未来……
忽然，女儿若有所思：“我的人生之路似乎跟水很有缘。”
“哦，怎么理解？”
“爷爷奶奶家在白兔潭，外公外婆家在蒸水旁；读幼儿园在荷花池；读小学在水风井；读初中在青竹湖；读高中在东塘；读大学在一条河边。”
“潭、水、池、井、湖、塘、河，还真是那么回事！”妈妈掰着手指惊呼。
“但是，家住的地方有岭，有风。”女儿继续沉思。
“这说明你的人生之路在跋山涉水，有东风相助。”爸爸打趣着。
“我想画一下我的人生经历图。”
女儿拿出白纸和画笔，按照大致方位和坐标，标记出自己的出生地点、幼儿园地点、小学地点、初高中地点、大学地点；还有记忆深刻的学钢琴、学舞蹈、学英语的地点；还有小时候馋得流口水的炸鸡店、小吃店、炒货店的地点；还有经常去的几个好朋友的住家地点；还有对自己影响特别大的那家电影院和大商场的地点……
女儿喃喃自语，细细数点，仿若当年在幼儿园舞弄画笔任性涂鸦。
爸爸妈妈盯着女儿，目不转睛。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，一个 ** 的婴儿，走过咿呀学语，走过蹒跚学步，走过快乐童年，走过叛逆青春，已经出落成窈窕淑女，开始思索人生之路。时间呀……
女儿按时间顺序把各个点连起来，成了一根线，一根弯弯曲曲的线。
女儿感叹：“我第一次看见自己走过的路，竟然像一张蜘蛛网。”
“从立体角度看，线在向上、向远不断伸展；从平面角度看，线弯弯曲曲成一张蜘蛛网。”爸爸解读。
妈妈送上北岛的一字诗：
《生活》
网
爸爸立即和诗一首：
《路》
回头
女儿似乎懂了，点了点头。
“我想明天回头走走这些地方。”
……
人一辈子，不就是在寻路吗？身往何去？心往何去？
有的时候，人会陷入困惑、迷茫、痛苦、纠结，因为寻不到路；更因为，前方根本没有路。
此时，唯有回头，脚下即便泥泞，却总有深深浅浅的脚印，串起来，那就是路。
作者：胡海燕，长沙师范学院教师
